花园里的爆炸 — 柯柯什卡
接着上次克里姆特的话头继续往下聊,维也纳的艺术家们在19世纪90年代打着“分离派”的旗帜对人类的本能世界进行了大胆的求索,然而这种恣意张扬的本能表述很快被政治形式所压抑。几十年之后他们开始远离这种令人不安的发现,投身到更加实际的使命中去,开始美化精英们的日常生活和家庭环境。这种风气在1908年艺术展时达到了极盛,艺术家们在展会上根据艺术陈列的原则放置他们设计的器皿和作品,而以前作为展览焦点的严肃绘画和雕塑反倒成了陪衬品。作为展览会主席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宣布了这个时期艺术界的主流声音,“文化的进步,靠的只能是艺术目的不断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
1908艺术展的大楼被有意设计成了居住空间的感觉,用来展示艺术品和手工艺品的小房间围绕在庭院周围。“花园无论大小,看起来都应该尽然有序、丰富多彩;它应当与外部世界隔离,绝不该模仿大自然的功能与变化,而是要让人感觉,这是只有在人类的居所里才能看到的东西。”
为了“审美之人”的文化理想,艺术界开始对儿童给予了特殊的关注,弗朗茨.齐泽克教授是维也纳艺术与工艺学院的教育系主任,他主张把审美解放的意识代入到对儿童的教育过程中。前几代人们都是试图教导让儿童进行模仿性的绘画以诱导他们进入成年人的审美世界,而齐泽克则鼓励自由的创造活动。“一切初级、潜意识和无意识的东西,都理应受到培养和保护。只有不受抑制的本能才能作为本质人性彰显出现”。
在这种学院的氛围中,不愿遵守陈规的柯柯什卡也拥有了自己的艺术空间。它没有像传统的艺术学生一样去追寻艺术史博物馆中大师的思想和精神,而是去了对面的自然史博物馆学习人类学藏品中的原始艺术。在这样的背景下,柯柯什卡创作了震惊世人的原创作品《梦乡中的男孩们》,这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童话故事,配以一系列的彩色石版画。
柯柯什卡的石版画具有某种文学-视觉上的幻象,借由这种幻象式的场景,我们可以充分发挥青年人的想象力,证实老人们对当代童年生活的印象。如果说他的前辈们在从分离派“道出内心使命”的目标中撤退,转而从事装饰性的艺术语言时;柯柯什卡则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他在工艺学院首先学习了成熟的修饰风格,并且使用这种风格对一个年轻人的心态进行了残酷无情的诗意解读。这种具有二维波斯花园特点的版画,以一种传统性的装饰图案传递出了半幻觉的情色梦境。
《梦乡中的男孩们》这首诗充满了民歌中的童谣风格和现代意识流技巧,
小红鱼,红小鱼
用一把三刃之刀
我刺死你
用我的手指
撕你成两半
以终结这场
无止境的轮回
小红鱼,红小鱼
我的小刀是红的
我的手指也是红的
落在盘子里的是一条
已死的小红鱼
这首血腥的儿歌就是《梦乡》系列的第一个梦。柯柯什卡并没有像插图画家一样依照文本来绘制版画,他的创作如用一个民谣作曲家,文字和绘画相互激发。图画从总体上加强了诗歌中平和的圣歌韵律,与文字中迸发的意识流相互对照。图面中不易被发现的微小细节,比如撕成两半的小鱼,也被文本大大加强。
让我们再次关照柯柯什卡的诗歌本身,艺术家通过变化诗行的长度,以及用斜杠突然切断句子,把一种急促而奇怪的音乐注入到视觉-语言领域之内。他在及其正式的文字框架中表达了自己的反抗,这种反抗就是颠覆性本能的突破。
于是我躺下
梦见了我那可恶的
夜晚
身披蓝披风的人/你在睡梦中
做些什么/在月光中
黑色核桃树
的枝干下
你们这些温柔的女士/什么
在你们的斗篷中跳动翻搅/在
你们的体内是被吞噬者们
的期待,从
昨天起抑或是永远如此
你们可曾感受到
颤抖中那激动的热情/温和的
空气 —— 我就是狼人
四处巡游 ——
当晚钟消逝
而去/我偷偷潜入你们的
花园/进入你们的牧场
我闯进你们那
平静的畜栏
我那不羁的躯体/
我的躯体浸染了
色料和鲜血/爬向
你们的树荫/成群
穿过你们的冠帽/爬入
你们的灵魂/溃烂
在你们的体内
冲破孤寂的沉静/
在你们梦醒前,我放声
咆哮尖叫/
我吞掉你们/男人
女人/你们这些昏昏倾听
的孩子/劫掠/可爱的
狼人就在你们之中
于是我躺下
梦见那无可避免的转变
柯柯什卡把自己想象成狼人,这个具有秘密破坏性的狼人实际上是一个自我分裂的受害者。对于这一代年轻的表现主义者而言,散布广阔的意识模糊了自我与他人、内里与外在之间的界限,将梦境和现实融为一体,从而成为了压抑的本能的出口。在《梦乡中的男孩们》中,柯柯什卡透过泛心理意识这种不加区别的表层,肯定了性的原始事实才是内在的人类体验;但是这种肯定也带了某种灼热的羞耻感。
在这种性张力的僵局中,柯柯什卡看到了两种释放张力的方法。《梦乡中的男孩们》通过完美的爱建立起了童话性的自我世界(虽然这种世界的内在也是暗含危机的,但至少表面上有梦境的色彩),而在1909年上演的短剧《谋杀者,女人的希望》中,内省的梦幻世界让位于两性之间的赤裸的争斗。“人性令人战栗、激情澎湃”
在这部短剧中,男人给女人打上自己的印记,女人作为报复将男人刺伤并囚禁,在爱恨交织中,女人最终放过了男人。但是濒临死亡的男人依旧释放出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他伸展的长手的触碰下,女人死去。这里表现的不是“爱之死亡”,而是“爱之谋杀”,一种爱情和杀戮都无法分割的激情。在本剧的海报中,柯柯什卡过去在色彩平面上展现的美丽少女都消失不见,如今他大笔挥毫,表现了女杀手在“圣母怜子”场景中的剧烈痛苦。
众武士:我们是他身边的火枪。
我们是你身边的火枪,是直捣
秘密堡垒的人!
众武士:领导我们吧,苍白之人。
《谋杀者,女人的希望》中的文字和视觉语言,都在追求一种原始而强健的率直感,他们展示出有力的肌肉,并且迸发出致命的能量。柯柯什卡的画就如同勋伯格大跨度的音乐一样,开启了一个以前根本无法表达的冰火世界。他那灼热的心理真相已经无法再维也纳的花园中所盛放,为了传递出新的信息,柯柯什卡要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
理所当然的,柯柯什卡煽动性的爆发导致了他被驱逐出维也纳的花园,早期分离派的追随者阿道夫.卢斯很快向年轻的画家伸出了援手。曾经分离派团体为了生活之美丽而聚集在一起,吹响了向历史风格斗争的号角;而如今新一代的年轻人们将回溯分离派最初的诉求,为了真理的名义而各奔东西。
卢斯在建筑学上具有严格的清教徒理性主义,他反对分离派与维也纳的艺术圈们将实用物品和艺术结合在一起的主张,在结交了柯柯什卡之后,他以前所未有的强硬口气声称,“艺术品是艺术家的私事,房屋则不是。艺术品与人们的要求全不符合。”另一方面,柯柯什卡则在绘画上凝结了心理现实主义,强调对人本质的洞察,批判花园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如果说柯柯什卡的第一次革命是意图恢复本能描绘的原始状态,那么他即将开始的第二次革命将要把心理启示同个人体验联系到一起,通过肖像画中的第三度空间传达个人色彩的心理体验。在柯柯什卡为艺术评论家汉斯.提茨夫妇绘制的双人肖像中,他把丈夫的形象命名为狮子,把妻子的形象命名为“猫头鹰”。男方的头上似乎闪现着一种光芒,后背是锐利的鱼鳍状的纹路,散发出强烈的生命场,场中的电流在朦胧起伏的氛围中任意地彼此交叉。
随后,柯柯什卡又为自己的朋友瓦尔登绘制了肖像。瓦尔登的侧面形象锐利,有着坚定的眉毛,沉稳的眼神结合处冷静的远见和强烈的警觉,这只眼睛随时准备迎敌,迅速发出正义的怒火。瓦尔登身体辐射出的光线指向前方,而前臂衣袖上的光线指向前方并微微向上,以此表现出一种坚定、轻快而又正直的状态,呈现出作为批判性知识分子的“动态”。
《暴风雨》描绘了柯柯什卡和情人艾尔玛.马勒的画,阿尔玛那质感平滑的躯体付在恋人毫无激情的胸膛上,满足地酣睡着。奥斯卡虽然也躺着,却无比清醒,咬紧牙关,头坚硬地挺在脖子上,活像直立时的样子。暴风雨像他们将树皮一样托起来,脱离了月光照耀的情海。在他们面前将会是一片希望、一种巴洛克式的浪漫狂想?还是仍由绝望的波涛吞没他们那注定遥遥无期的爱意呢?环境的模糊性,强化了这种爱情体验的模糊性。
柯柯什卡为卢斯所做的画像也同样试图表现他的灵魂,即这位“机械之人”坚强却受苦的灵魂。画的背景并非几何性的建筑,而是充满电流气氛的空间,有着蓝色的自然光亮,在这个背景的映衬下,卢斯那凝重而沉思的脸庞显得格外突出。卢斯的建筑设计是单纯而清晰的,而他的人像却在柯柯什卡的眼里承载了太多巨大的爆发力,如同卢斯本人的艺术主张一样,“艺术把我们从自满与舒适中警醒”。
在柯柯什卡的第二次革命中,克里姆特象征主义的珠光宝气的外衣被剥去,曾经被分离派心理符号掩藏的本能信息被暴露。诚然克里姆特的画作具有激发美感的外表和崇高的本能主旨,然而柯柯什卡的画作却将个人的心理体验加入到画作中,使得个人和文化力量得以被激发。这种文化越来越让人类意识到生理和心理上的孤独,表现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那痛苦的精神阴暗面。
柯柯什卡的画作必然在唯美主义的维也纳“花园”中格格不入,只能存在于卢斯房内空荡荡的“白墙”上。一种内在的矛盾在画作上扑面而来,饱受内心紧张所摧残的现代人,“注定成为自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