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带的荣光—探访Cleveland Museum of Art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当我谈及要一个人搭乘公共交通前往克利夫兰过周末的时候,我的朋友大概向我投以了关切疯子的眼神。位于伊利湖之畔的克利夫兰城,是和匹兹堡并列的铁锈带上衰败的城市,自从重工业撤离人力物力高昂的美国之后,毒品和枪支代替了钢铁和机床,成为了贴在克利夫兰头上的新符号。气派的城市和社区逐渐变成了藏污纳垢、避之不及的犯罪圣地,沿着宽阔的俄亥俄河,白人居住在西侧,黑人居住在东侧,显性的种族隔阂在经济形势一落千丈之后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心病。

两天的克利夫兰之行里,我小心规划行程,在大学圈、市中心和湖边小镇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坦言之,曾经大工业时代的光辉和荣耀还不曾从这座城市完全散去,鳞次栉比的繁忙街区仍然在某种程度上传递着这种城市原有的面貌。而本文中探访的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Cleveland Museum of Art也在用其丰富的藏品和开放的态度向游客展示克利夫兰的另一面。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是全美前五的综合性博物馆,囊括了从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原始雕塑到战后当代艺术绵延不绝的藏品。它的陈设和展览并没有局限在我们熟悉的西方文明的主线上,而是对星散世界的不同文明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敬意。这里不缺梵高莫奈的印象派作品,还能找到卡拉瓦乔这种文艺复兴大师的油画,甚至能看到在欧陆都不多见的阿拉伯壁画和拜占庭宗教版画。

熟悉亚洲文物的观众更加会在参观之后啧啧称奇,因为这里坐拥着北美最佳的中国瓷器收藏之一,宋代五大名窑居其四,元明清三朝的景德镇青花体系完整,五彩粉彩斗彩俱全,清代宫廷的各类釉彩与珐琅彩堪称珍品,不同时代的长沙窑、磁州窑、龙泉窑亦展示了古老文明的不同侧面。我是一个业余的陶瓷爱好者,虽然不敢妄下断言,但克利夫兰博物馆的陶瓷收藏即使平移到国内,理应也是堪称一流的。

在文明史的角度,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以高屋建瓴的姿态串起了群星璀璨的古代文明,引领着不同文物的藏品在同一空间内的交汇和碰撞。这座城市里曾经的资本大亨已经褪去了美国工业黄金时代的气息,但是这座留下的博物馆却仍诠释着文明珍宝的价值。这篇文章里也将引述不同文明、不同时代、不同区域的十件文物,以及文物背后的故事。

Statuette of a Woman: “The Stargazer” 小亚细亚的观星者

这座回溯到公元前三千年的石质女性雕像是克利夫兰博物馆展览的第一件展品,体态丰腴的女性举起头颅仰望天空,仿佛代表着文明长河的曙光。石雕的细节已经磨损殆尽,涂抹的颜料早已消失不见,但是温润的光泽和流畅的线条却在褪尽铅华之后传递着这座雕像的精神本质。

我们印象中的石器时代文物大多是粗糙和稚拙的,然而这座雕像在形式上是纯粹、简洁和高度风格化的。人物异常巨大的椭圆形头部向后倾斜,颈部细长,鼻子是一个细长的脊。她的性别通过骨盆区域的切割线判断出来的,三角形线条向下延展,直到脚部最后收束。半透明的大理石在抛光时仿效了柔软的肌肤,增加了人物的神秘色彩。

文物专家在小亚细亚的安纳托利亚高原发掘了这尊文物,由于雕像的历史已经超过了当地的成文文字,时至今日其用途和制作方式已经无从考证。研究者猜测雕像是母性氏族社会的产物,从部落中的母亲向女儿代代传递,具有某种生殖崇拜的含义,当母亲没有育有女性后代时就会毁弃这尊雕像,这也解释了为何同造型的雕像在全世界仅有30多座。

就如展览的策展人所说,“Stargazer的现代主义品质影响了后来的二十世纪大师,给她一种永恒的感觉,鼓励观众思考人类在更大的宇宙中的地位和作用”。

Table Fountain 中世纪的桌上喷泉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保留了世界上最完整的哥特式喷泉。这个中世纪的自动装置可以追溯到公元14世纪早期,很可能是为巴黎的达官显贵制作的,也许是皇家宫廷的一员。这些由贵金属制造的喷泉一度广泛存在,大多用彩色珐琅或宝石装饰。一旦物件损坏或者造型不再流行,这些桌上喷泉就会被退回金店当做重金属回炉,因而今天幸存的桌上喷泉十分罕见。在来自底特律博物馆的研究者的努力之下,这座桌上喷泉重新开始工作,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座可以运行的桌上喷泉。

这些物品也许并非源自于西欧,而极有可能是从拜占庭和伊斯兰世界引入。从外部看,桌上喷泉是一座迷人的哥特式建筑,有护栏,拱廊,尖塔,柱子和带有窗饰的拱门。负责这个作品的金匠毫无疑问受到那个时代伟大的哥特式建筑的启发。这个三层装置附有一系列代表神话人物的珐琅牌,添加的水轮和铃铛将会敏锐地捕捉水流运动的声音。 种种精致的细节使其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技术魔力,这些喷射水流的齿轮和轴承是兼具神秘感和科技感的机械朋克美学的完美呈现。

Brush Washer 北宋汝窑笔洗


“青瓷之首,汝窑为魁”,千年来,北宋汝窑如同中国瓷器史的神话。作为宋代五大名窑之首,汝窑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很短,大约只有北宋晚期(960-1127 年)的20年,且只为宫廷烧制御用瓷器。北宋灭亡后70年(1192年)亦有“几乎不可能入手”的记载。现存于世的汝窑包括传世品被承认的只有87件,北美大陆共藏有三件,而其中一件就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天青色,素面无纹且多有开片,这种简洁、雅致被今人归为宋代的极简主义美学。汝窑之所以呈天青色,或释为主流审美,特别是宋徽宗赵佶信奉道教所致。道教主张道法自然,尚青色。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传说,他曾梦见雨过天青,醒后便下旨烧造“雨过天青云破处”般颜色的瓷器,汝州工匠技高一筹夺魁,由此,天青色也成为汝窑瓷器的典型特征。克利夫兰博物馆所藏的汝窑笔洗通体约十余公分,釉如凝脂,天青犹翠,冰裂莹澈,器形巧致,底见三芝麻花细小支钉。

我在上博和故宫多次观览汝窑瓷器,汝窑瓷是越看越有味道的瓷器,初看之时往往觉得并不显眼,既没有炫目繁复的纹理,也没有过目难忘的釉彩,但是细看其温润如玉的光泽和细腻多层次的开片,则几乎让人过目难忘。图片上所谓雨后的绮丽青色往往是需要特别的打光才能做到,而普通展览平光状态下汝窑瓷的釉色更显平和清澈,端端正正,当真是中国式士大夫审美的典范了。

Stem Cup 明宣德青花釉里红鱼化龙高足杯


釉里红,瓷器釉下彩装饰手法之一,创烧于元代景德镇。其制作工艺,是将含有金属铜元素为呈色剂的彩料按所需图案纹样绘在瓷器胎坯的表面,再罩以一层无色透明釉,最后入窑在高温还原焰气氛中一次烧成。除了纯釉里红,还有与青花等其他釉下彩相结合的品种,最典型的就是青花釉里红。由于青花和釉里红的烧造温度区间极难协调一致,相对于纯釉里红瓷器来说,青花釉里红以其超高的烧造难度,稀少的存世量,而成为了瓷器收藏的个中珍品。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就馆藏有这样一件珍惜的明代宣德年间烧制的,青花釉里红高足杯。这是我见过的保存最好、器型最为优雅的明代青花釉里红官窑瓷器,青花色彩纯正敦厚,釉里红鲜艳端正,两种色彩边界清晰,配合得当,呈现了波涛中的游龙景象。

Icon of the New Testament Trinity 拜占庭三位一体版画


这幅画描绘了正统基督教艺术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即圣三位一体。三位一体在这里被称为“新约三位一体”,其特点是基督和圣父坐在长凳上,以鸽子形式出现的圣灵徘徊在八角星中,这意味着第八天,即未来的永恒。它没有签名或注明日期; 然而,对这幅画的风格和技术的仔细分析将它定位在1450年左右的君士坦丁堡,就在1453年城市沦落于奥斯曼帝国之前。

它代表了拜占庭绘画达到辉煌渐强的时刻。坐落在陈设深处的拜占庭展厅是这个喧嚣的博物馆中最安静的角落,在拜占庭艺术的辉煌尾声之后,西方艺术史就即将迎来文艺复兴的曙光。而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匿名的,它出于某个平凡的工匠之手,尽管用工考究,但仍然缺乏个人色彩;我们似乎将之更多作为历史和信仰的见证,而非某种直指人心的天才之作。

The Crucifixion of Saint Andrew 卡拉瓦乔.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安德鲁


来自于伟大的卡拉瓦乔,17世纪欧洲巴洛克绘画的不朽经典。鲜明的光影对比和强烈的动势将绘画艺术从古典均衡中一把拽出,开启了文艺复兴的新进程。跌宕起伏的一生伴随着被追捕和逃亡的血腥,卡拉瓦乔的生命中充满着暴力和不安,最终投射在他情感激烈的油画之中。

这幅油画描绘的是在公元一世纪试图将基督教引入希腊而遭到当局敌意的圣安德鲁。在被当局视为异端判处死刑之后,安德鲁仍然见识在十字架上向对他抱有同情的教众传道。最终受感化的刽子手试图解开他,但他们的手却在此时神秘地瘫痪了。安德鲁的双手划着十字最终殉难,在基督教的教义中,安德鲁不是死于人类之手,而是死于神圣之光。卡拉瓦乔将钉在十字架上的景象诠释为一个私密性的场景,使观众更加紧密地参与其中。光明和黑暗的大胆对比表明了上帝的存在,身着盔甲的骑士和骨瘦如柴的贫民一同抬起头仰望圣安德鲁,以此呈现基督教的博爱。

画作的构图是一个经典的三角形结构,从上方安德鲁的头部开始扩展,直到底部的教众;在这一点上这是一副具有文艺复兴特征的古典油画。但画作中呈现的诡异真实的暴力感,营造出如炫目珍珠一般的冲突与戏剧效果,从而奠定了自己从古典主义向巴洛克主义转变的里程碑角色。

两年前,我在维也纳的艺术史博物馆中欣赏过卡拉瓦乔的成名之作,时至如今再次回味,阴郁诡谲的画面仍是记忆犹新。不过数年时间,已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想及于此,不禁感慨。

Cupid and Psyche 雅克路易大卫.丘比特和普赛克


来自于新古典主义的雅克路易大卫,艺术创作的主流再次回到了完美无暇的躯体和优美简洁的比例。画家用丘比特和普赛克的故事来探索理想化的爱与物质现实之间的冲突。丘比特是美丽凡人普赛克的情人,每晚都会去看她,条件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丘比特通常被描绘成一个理想的青少年,但大卫在这里将他描述为一个傻笑着的笨拙少年,皮肤黝黑,眼睛闪烁,卷发,为自己征服了美丽的女性而沾沾自喜。

克利夫兰博物馆将新古典主义的作品放置在了整个展馆的中庭,置身于新古典主义细腻的作品之中,仿佛营造了艺术神殿的氛围。尽管我们一再将新古典主义和法国大革命联系在一起,进而突出新古典主义的革命性和煽动性,然而乍一置身于展厅之中,我们感慨的是人类躯体的自然美,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美感。希腊罗马的雕塑和文艺复兴的创作或多或少地受到社会和技术的掣肘,只有从这个年代开始,艺术家们终于开始无所约束地在油画中借用神的名义描绘最美的肉体,如歌一般、玉一般的躯体。

Water Lilies (Agapanthus) 莫奈.睡莲

The Apple Seller 雷诺阿.卖苹果的人


实在很难割舍这些迷人的印象派作品,所以努力地把莫奈的睡莲和雷诺阿的小女孩挤在同一个段落里面。我想无需重申两幅画的背景知识了,任何一个艺术爱好者想必都已经熟稔这两幅作品的故事和背景。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幅紫色的吉维尼睡莲,全画一共分为三幅,另两幅现在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和尼尔森 – 阿特金斯博物馆,画面右下角的红色就是用来勾连三幅画作的视觉线索,紫色的主色调带来某种神秘的观感,睡莲和绿藻一如莫奈往常的风格,在模糊不清的色泽中带来整体性的审美体验。而雷诺阿的人像是印象派的另一极,温柔可爱,如同活在神话世界中的小天使,暖暖的光线从斜上缓缓打入,如同置身于一个惬意的周日的下午,面对着阳台外的繁花泡一壶热茶。

Celebration 庆典. Lee Krasner


这是我见过最好的杰克逊波洛克风格的画作之一,然而这幅画作却并不来自于杰克逊波洛克,而是来自与他的妻子Lee Krasner,当然画家本人似乎很抵触这个身份。“我碰巧是杰克逊波洛克太太,这是一句废话……我还是一个女人,犹太人,寡妇,一个该死的好画家,谢谢你,而且有点过于独立。”

回到这幅作品中,它充满溢出画布的视觉冲击力和鲜艳强烈的用色,红色的底色和黑色的线条勾勒出粗犷的布局,抽象的符号具有原始主义的痕迹而色彩的取用让人联想到亨利马蒂斯的野兽派作品。画面的中部由绿色的斑点贯穿画面,通过一条蜿蜒的曲线引领观看者的聚焦目光,这条曲线毫无犹豫地碰撞了画布的边界和底角,从而将画作的欣赏范围延续到画面之外。

Krasner的泼溅画和他的丈夫相比更加具有装饰性和韵律感,而少了一些随意感和错乱混杂。抽象表现主义是一种强调主观直觉的艺术流派,对的,Krasner的画作显得更加对称而具有匠心,在一个强调雄性气质的艺术流派中,Krasner总是显得颇为挣扎。她一生的创作绝不仅仅是如同这幅作品一样对杰克逊波洛克的延续和重复,而是充满着独特的艺术思维和多变的表现形式。

Lot’s Wife 罗德的妻子. Kiefer


自从在sfmoma第一次见到Kiefer的作品之后,其作品的厚重和杂糅就让我由衷喜爱,同为经历了百年变局和灰暗历史的民族国家,同为一段灿烂文明的继承者却不得不面对一堆精神废墟的垃圾场,Kiefer的作品每每使我心生戚戚。这位德国艺术家的一个主题是大屠杀期间的斗争和虐待,画面中的铁轨是将犹太人运送到集中营的象征,而土地的改造则是人类苦难的隐喻。“烧焦的帆布和灰烬涂层加强了他荒芜的画面的凄凉和荒凉。”

Kiefer在他的作品中也使用了许多圣经和历史典故。标题“罗得的妻子”是圣经中的一则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因为违背上帝的话而变成了盐柱;而艺术家恰恰也是用盐腐蚀画布从而呈现出一种破坏性的画面。种种细节很难在网页检索中重现,因而我也特意拍摄了画作的细节,你几乎很难将这些局部中不知所云的杂物和一副浑然一体的艺术作品联系在一起,然而正是这些杂糅的细节以一种象征性的含义为Kiefer的画作带了更多值得咀嚼的地方。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是我第一次在美国参观综合性博物馆,在上个世纪的某个时段里,崛起的美国就如同暴发户一样四处收罗各个文明的遗物,然后把它们统统塞到博物馆里装点门面。在这片大陆上,你很难感受到一种源远流长的民族文脉,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拿来主义的实用精神,与其徒劳地追溯历史,不如大方地陈列来自世界的物品和遗迹。只是不知道今日之美国还是否有当年之开放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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