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 简评勒谷恩《黑暗的左手》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
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生死归一,
如同相拥而卧的克慕恋人,
如同紧握的双手,
如同终点与旅程

尽管从未在公众号中言明,但我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科幻小说热爱者,读过的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文本大概动辄以千万字计。从阿西莫夫和海因莱因的科幻黄金时代开始,然后是《神经浪游者》的赛博朋克,而后是新浪潮运动,直到大刘的三体,这些科幻文本读了许多年。可纵然圈子里面把科幻文学归纳得洋洋洒洒,可是每次想落笔,总感觉不登大雅之堂。

老实说,在某个疯狂时期结束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小说了。几年前开始,我就自认没有多少读小说的耐性。喜欢读小说的人,多半有不小的共情心理,读着读着就把自己代入到主人公的位置一同体验,而那些总把小说文本读成第三方的故事叙述的读者,却也就失了趣味。因而,昨天花大半天读完厄休拉.勒谷恩的中篇《黑暗的左手》之后,总觉得应该在这里写点什么。

我想一切优秀的科幻小说都具有人文内核,即抹去所有的科幻的点子之后,剩下的小说文本仍然具有人文主义的精神。换句话说,科幻的存在提供了某种设定和背景,而故事也因为这种设定而能够有意想不到的展开和气质。在某些作品中,这种设定会占据故事的主角,使得读者沉浸于爆炸式的想象力之中,从而获得一种完全新鲜的大格局的阅读体验;而在另一些作品中,这些设定只是一个触发点,读者所感受的仍然是人类经典的友情、爱情、忠诚与命运。显然,本书属于后者。

金瑞.艾,一个来自爱库曼联盟的特使、一个与冬星人大致相仿的外星人;伊尔斯特凡,一个冬星的权贵与流亡者、一个试图开放冬星边界的自由贸易者。他们在冬星的政治变动中无可避免地走上了一条逃亡的道路,以决绝的勇气不可思议地穿越冰原,从而为自己的星球与联盟找到了新的可能性。

这本书有两个设定,第一个是所有的冬星人都是无性人。冬星人在一个月的前22天中都保持无性的状态,称为索慕期;而最后6天的克慕期中自由变化为男性和女性,从而保证人类的繁衍。在一生的四分之三的时间里,他们没有性欲;这种中性的状态,使得冬星人的哲学中不存在二元论。一以贯之的寒冬,奇特的预测者,都暗示读者这是一个整体化的世界。

第二个设定是残酷寒冷的冬季与荒凉无人的冰原。一定程度上,科幻的魅力在于你能够假设一种在地球上不存在的事物预先成立,从而能够在营造氛围的过程中舍弃一部分真实性,直插主题。以“穿越冰原”来说,这里的情节大体上可以移植到西伯利亚或者南极的冻土,但是上千英里的绝对冻土无人区、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瞬间冰冻的冰原、剧烈喷发的冰原火山、冰川与白化症、一英里的冰冻大陆与地下就是咸水的冰海湾,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都由作者预先放置在探险的道路上。而正是所有种种细节营造出一场动人心魄的伟大逃亡,立出两个复杂而充满生命张力的主人公。

后一个设定构成了本书的明线,即一个典型的逃亡与挣扎的故事,两个主人公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妄图用自己的生命力撼动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以智慧和毅力克服外界的困境;就如同许多文学的母题一样。而前一个设定则铺垫了主人公对冬星哲学的探索。

中性人的社会尽管仍然有临时的恋人,但是没有家庭的概念;尽管有临时的性别,但是没有性别差异和性别分工,每一个人在青年时代都有可能经历分娩的苦痛。也正是因此,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个原子,没有家庭的概念,使得他们的朋友圈更大,对陌生人也更加热情;没有性别的概念,使得他们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更小,社会也更类似一个整体。基于这种社会现状产生的哲学没有二元对立论,没有阴阳、有无、光明与黑暗,没有隔绝对立与相互矛盾,取而代之的是相互融合组成一个整体。书中多次提到了“阴阳鱼”的符号,即阴与阳的分割是暂时的,彼此之间无时无刻不在相互转化;而光明与黑暗互为左手与右手,既是主体,又是工具,彼此相生。

遗憾的是,写作于冷战时代的本书,在很多地方都难逃时代的负面影响;尤其是本书对于政治斗争的描述,实在让人颇为跳戏。作者有意无意地将冬星上的两国比照为美国和苏联,让文本的疏离感一降再降。而明线和暗线之间也过于独立,两位主人公在白天奋力挣扎,而在晚上就转为哲学对谈;这种场景的分割颇为粗糙。白日的挣扎求生似乎与韩达拉教、中性哲学、交心术都毫无关联;而夜晚的对谈倒确实是让两位主人公互相认知、互相欣赏,但似乎也就仅限于此。

总体而言,奇异的冬星哲学被用哲学与诗性的语言表述,却很难见到在现实社会的影响。这个社会与地球实在太像了,像到作者需要着力提醒我们这些人是中性人,而非冷战中的地球人。这使得本书仍然只能成为一本科幻小说,而难以成为人文主义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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